wannasleep

【三二】Eat the Moon

给我自己的生日礼物。


0.

山田三郎看向夜空。高楼大厦把天空切割的四分五裂棱角分明,颇像一个多边形。月亮的光是温柔的,今天不是满月。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亮起,有橘黄的暖灯也有惨白的冷灯。

他没看见星星。他把冷清的一小片装进手指间,一口吞下。

1.

三郎最近开始重复做一个奇怪的梦。梦中他穿着他最常穿的黄色连帽衫和深蓝色T恤,却发现他们明显太大了。袖子垂到了他的膝盖,牛仔裤松松垮垮的挂在脚踝上,运动鞋也比平常大了一个号。三郎怀里抱着一个玻璃糖罐,沉甸甸的,棒棒糖水果糖果冻之类的甜味零食乱七八糟的塞在里面。


他站在一条小路上,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终点。周围一片都是黑漆漆的,只有手里的糖罐有微弱的光芒。他每次都会吃掉不同份额的零食,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绽放,罐子里的份量不断变少却从不见底。最后这个梦一定会以他的舌头再也尝不到味觉结束——闹钟的声音把三郎从虚无飘渺里拖出来。


三郎揉揉眼睛,打个哈欠,跟一郎说早上好。后者在厨房忙前忙后,煎鸡蛋的香味飘出来。二郎坐在沙发上问,你不能跟我说声早上好?三郎一脸嫌弃:谁要跟你说啊。二郎想说什么,张了张嘴又闭上了。一郎端着盘子走出来了,放在桌子上,招呼他们来吃早餐。


三郎咬下一口鸡蛋,蛋黄液流到盘中,他不由得想起天上的月亮。


那时他们没和大哥和解,二郎一个人力所能及的保护三郎。星期三晚上二郎牵着三郎看夜空,看到一轮满月。年幼的三郎问哥哥,如果咬一口月亮,它会不会痛的流出黄色的眼泪?二郎笑得温柔,蹲下身跟他说,月亮是感受不到痛的。我们也是咬不到月亮的——但是我们可以像这样,远远的看着它。


煎鸡蛋和烤香肠被迅速消灭干净,盘子堆到水槽里。今天是休息日,二郎和三郎不用上学,于是他们二人便瘫在沙发上打开电视。今天轮到一郎洗碗,三只蓝边白底的盘子被摞的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。轻轻“咚”的一声,三郎知道是一哥关门的声音。他回房去看他的轻小说。


我们干点什么?三郎发问。我们老师留了点作业……让我找找。二郎拖过他的书包。黑色拉链拉开,三郎凑近一看,嘴里发出啧啧的响声。要是有个什么比赛是关于书包有多乱的,你一定能拿第一——二郎听闻抡起书本,作势要打他。能找得到就行!二郎没好气的说。


找得到归找得到,但是能不能不要把它揉的这么烂。三郎指指桌子上的数学工作纸。


要你管……二郎小声嘟囔。那张纸确实已经变得像腌咸菜一样,皱巴巴的。二郎努努力把它压平,笔尖在白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。不过沙沙声大概一分钟后就停下来了——不出三郎所料。二郎哭丧个脸抬起头,看向他弟弟。


现在想起来让我帮忙了?刚刚说不要我管的可是你。三郎别过头,冷哼一声。刚刚那句不算!拜托了三郎,我再欠作业会被老师杀了的。二郎扑通一声扑在桌面上,差点把东西扫下去。三郎眼疾手快接住,小心翼翼放回桌面上。


三郎清清嗓子,又把头扭过来。算了,为了不让你拆家,我就勉为其难教你吧。二郎不爽,什么勉为其难?我又没逼着你。


三郎笑得诡异。这么说,你是想让老师杀了你?


二郎叹口气。在吵架方面,如果一郎不阻止,他一般赢不了他弟。

2.

数学题很快做完,英文对二郎来讲不算什么大问题。他们又没事干了,一个挪到沙发上伸胳膊伸腿,一个抱着膝盖待在地上。


三郎回过头看沙发上毫无形象的那一摊。二郎在家不穿外面穿的外套黑t,只是随便抓了件白色背心,上面印着蓝色的“BORN TO DIE”字样。牛仔裤被洗的发白——这是他为数不多没破洞的裤子之一。生来为死,三郎在心里默念翻译过来的文本。这句话不太符合二郎的风格,兴许他只是觉得这件衣服穿着舒服罢了。


二郎注意到弟弟的视线,也支起来上半身盯着他,蓝绿眼睛对着黄绿眼睛,二郎绷不住尴尬率先开口:干什么?问完这句话他便挪开视线,三郎的眼睛盯得他发毛。


三郎看向米黄色窗帘。我做了一个梦,他想了想觉得不对,又改口说:准确来说,我最近每晚上都在做同一个梦。天才儿童也会为了这种事困扰?二郎挑起一边眉毛笑嘻嘻。三郎凑过去假装要打他,二郎一扭身子躲开,正儿八经坐正下来。那就说来听听?


于是三郎便讲,二郎指尖支着下巴若有所思。话音刚落,二郎便开始咳嗽。他是被水呛到了,但不是笑的。三郎嫌弃的看看他,一开口便是浓浓的火药味:低能儿要咳嗽离我远点,别呛到我身上。二郎鼓起脸颊,三郎笑他说像着急吃东西的花栗鼠。他的兄长白他一眼,没好气的说,你这梦是挺有意思的。终归是年龄小的哦——连做梦都在吃糖。话说你那些糖是什么味道的,有什么品种吗?


三郎伸出四根手指。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,还有一个颜色他记不清了。糖能是什么味?甜的呗,低能二郎。被说的那位被磨得没了脾气,干脆闭嘴免得又被讽刺。那你觉得这个梦代表着什么呢?


三郎摇头。都说梦是人潜意识的投射,那我的潜意识难不成是吃糖?不科学啊——二郎噗嗤一声笑出声。算了吧,别想了三郎,它只是一个梦罢了。不会对你的实际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吧?那就无所谓了。二郎站起来伸个懒腰,今天还跟朋友他们约了踢球来着。


三郎默然。二郎说得也没错,在这里纠结这个也没什么用处。他看到桌子上摆的黄色包装,索性刺啦一声撕开。月亮形状的软糖,制作商真有闲情雅致。三郎把它放入嘴中——黄色的果酱夹心甜的他发慌。

3.

三郎打个哈欠,抬起眼皮懒洋洋的看黑板。地中海男人索性不管他,反正题他都会做,除了课堂表现他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。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让小天才脖子酸背疼,心想二郎那个笨蛋是怎么坚持下来的。二郎,他不由得轻轻念一遍。现在三郎十六岁,还是在做那个甜腻的梦,只不过频率没那么高而已。


荷尔蒙蠢蠢欲动的夏天燥热烦闷,三兄弟在冰棍上面花了不少开销。一郎还是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厨房,没完全煎熟的荷包蛋软趴趴的铺在香肠上面,摆在碟子里。他们攒了钱买了一台游戏机,此后的三个月他们都没再买零嘴。还是像以前一样,一郎带包纸巾进房间沉浸在他的异世界,剩下两位一个在沙发上面一个在沙发下面,手里多了俩手柄。画面里的小厨师拿着煮饭锅不知道往哪儿放,新鲜三文鱼切成一片片放在菜板上没人理。随着叮叮叮的结束提示,两人同时蹦起来欢呼——至少拿了两颗星,还能再磨,不着急。三郎跟二郎放下把黄瓜丢掉和没洗盘子的仇恨激情击掌,兴致勃勃开1-4。二郎溜到灭火器前左看右看,三郎不爽,叫他快点送菜。被点名的那位灰溜溜的装盘收小费,没头没脑问了句,你还做梦吗?


三郎愣住。你还记得这事啊?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,当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你。二郎手上动作不停,答道: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。就感觉这事儿挺特别,突然就忘不了了。罐子里有啥新糖吗?


不是你这个问题,好蠢啊。三郎看着电视屏幕亮起一颗星星,努努嘴把黑色手柄放到茶几上。倒也没什么新颜色,还是那些,只不过我还是不记得最后一个颜色是什么。二郎幸灾乐祸:终于有连你都记不得的事了。三郎赏他一个爆栗,二郎倒也不再反击。时间过去了两年,两兄弟之间的相处模式有了些变化。他们还是会偶尔互相挖苦,不过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,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明白,为什么这家伙昨天那么欠揍明天就突然顺眼了。也没人追问,一郎深感欣慰:孩子长大了,不容易。


也有可能是他们逐渐疏远了。三郎升上高二,二郎则在山田万事屋陪大哥做全职。一个未成年和一个成年本来就没什么共同话题,现在踏上不同道路了更是如此。之前他们挨得太近太熟悉反而挑的出各种毛病,升上高中三郎才意识到,他现在也不了解二郎多少。


三郎扭头问二郎,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,我问你月亮会不会痛吗?不出意外,他收获了来自二郎迷惑的眼神。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,三郎叹口气。走,1-5整起来。


好吧,其实还有一个理由。大概是因为在15岁同样燥热的夏天,他对他哥哥生出了古怪的情愫吧。三郎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,他趴在窗台边上,二郎站在他旁边看月亮。今天还是满月,饱满的一轮黄色明晃晃,穿过云层打在地上。路上的行人来去匆匆,没有人抬头往上看一眼。三郎为他们感到可惜——离美丽只差一步之遥,却依旧选择抱着心事离开。他看向二郎,一黄一绿的下垂眼盯着夜空。三郎把头扭回去时,他发誓他看到了。


他确实是看到了。月亮在哭泣,流下黄色眼泪。它开始慢慢的融化,顺着漆黑的幕布往下流淌,粘稠的液体骨碌碌往下滚,滴在沥青路上留下小小痕迹。直到最后的一点点消失殆尽,三郎离开窗台关上门。


他15岁了,可他还是相信月亮会哭泣。这样会让他好受一点,至少月亮遥不可及,最后也一定会被眼泪侵蚀腐烂。


他又做那个梦了。还是那条路,还是那个罐子,还是一样的漆黑和甜腻。只不过这次的罐子只有两个颜色的糖果,蓝色和那个看不清的物体。三郎其实不喜欢蓝色的——表面覆盖着一层酸粉,里面的果汁又甜得像添加了许多添加剂。可他还是艰难的咽下,蓝色的碎屑被胃酸融化进入肠子,营养被吸收。可这次糖果没有减少还不断增多,溢出了罐口把三郎温柔地包裹住。三郎就这么在酸甜交织的气味里窒息,被呛出泪水。


他看见了。梦里面的月亮还是圆圆一盘,可是它的边框朦胧不清,像粗糙的排线。然后三郎意识到,不是月亮变形了,是自己的眼泪模糊了它。

4.

我打算离开池袋地区了。二郎在三郎22岁的夏天宣布了这件事,一郎端着荷包蛋从厨房出来停住脚步,看着他弟。三郎诧异,敲完代码抬起头。


我想,我也有了自己的目标,是时候给你们看看了。二郎挂着自信的笑容。我不能一直停留在这个小地方。我打算自己创业,开一家公司,规模不用太大。而且,不借助你们两个的帮助,我自己来。二郎不好意思的往左看看,一黑一白的手柄正在充电。


一郎回过神来,把白色瓷碟放到桌上。不错的想法,我全力支持。我快三十多岁了,也不能一直罩着你们。时间过得真快啊——转眼间都要自己创业了。红绿异瞳眨一眨,由衷赞许。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话,随时可以来找我们。三郎呢?


三郎看看一哥,又看看二郎。……我跟一哥一样,他思考一会儿开口。你什么时候走?


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后。二郎歪头,资金都已经准备好了,我打算先去外面打拼,再白手起家。


我送你,三郎腾的站起来。二郎疑惑,你不是那天有事……?没事,我可以申请请假。三郎抱着电脑往房间走。一哥呢?


一郎难堪,摸着下巴想。抱歉,我那天实在有事走不开,就让三郎去送你吧。但我的心意传给你了。二郎摆手说没事,能理解。


一周时间比想象的快。二郎的毛病还是没改,每次都匆匆忙忙,赶到车站时只能等下一班。他们俩干脆领着大包小包坐在长凳上,冰凉的材质搞得三郎大腿不舒服,一直换姿势。


我要走了。


我知道啊。


没什么想说的吗?


三郎问他,你还记得那个梦吗?二郎摇头,记得一点点,但大概忘了。那,月亮会不会痛呢?二郎又摇头。但是如果你想,月亮就是会感受的到痛的。三郎哑然失笑:这和你之前说的版本不一样。二郎拍他背,我都忘了我之前说的什么了。


列车缓缓驶来。二郎站起身,三郎揪住他衣服,最后一个问题。你还会回来吗?


二郎冲他温柔笑一笑。谁知道呢?他回答。他蹦上车厢,朝三郎挥挥手。三郎冲他挥回去,直到列车开走了他还没停下来,手臂发酸才让他回过神来。


那天晚上,三郎还是做了那个甜美的梦。这次罐子里只有那看不清颜色的糖果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三郎把它捏起来,才发现一件事。


这种糖果从来就不存在。他又抬头望天。轮廓终于变得清晰,饱满的月亮在罐子底隐隐约约映出倒影。这是他的最后一颗糖。三郎把它小心翼翼拿出,捏在食指和拇指间。月亮的倒影苦涩又难吃,三郎忍不住干呕。


于是山田三郎看向夜空。夜空四分五裂棱角分明,颇像一个多边形。月亮的光是温柔的,唯独今天不是满月。这次的光有所不同,惨白又温暖,冷清又明亮。


他没看见星星,也本来就看不见星星。他把冷清的一小薄片装进手指间,一口吞下。真正的月亮只有一点点甜味,剩下的是无穷无尽的空虚。


那是他最后一次做那个梦。他后来偶尔还是会问自己,月亮真的会痛吗?


这个答案他无从知晓。他还是会扒着窗台看月亮,只不过他再也没看到过月亮流下眼泪,消失在夜空。


评论(2)

热度(48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